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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的兩個世界─村長劉金和, 村民謝綺燕、李惠民專訪

前言:

莫拉克災後,那瑪鄉三個村落皆受到很大影響,其中民族(南沙魯)村傷亡更為慘重,部落也被初步評定為不安全聚落,目前族人暫時被安置在工兵學校,等待未來的發展。

從下山後,為了討論要不要立刻簽署永久屋的意願書,部落內部紛爭不斷,缺乏政府部門說明永久屋附帶的權利義務的文件資訊,所有的訊息都以口傳的方式在部落內流通,造成很大的信任危機與緊張關係。目前有將近八成的居民簽署了進住大「愛永久屋」的意願書,另有兩成居民則打算返鄉或選擇其他方案。

以下分別專訪民族村長與民族國小的老師謝綺燕,前者代表的是簽署意願書遷居永久屋的居民意見,後者為不準備遷居至大愛永久屋的居民,希望透過兩種不同意見的表達,有機會釐清問題的面貌。

民族村基本資料:

戶數約160戶(錫安山另有300戶,雖在村境內,但為另一獨立世界)

居民為生方式:除少數公務人員與小商店,其餘皆以務農為主,包含麻竹筍、生薑、芒果、梅子、芋頭,少量的咖啡以及自己吃的蔬菜。

一、準備搬去永久屋的人的想法

主要受訪者:村長劉金和

訪問者:馮小非、康椒媛、楊育青

採訪整理:馮小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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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村長劉金和,布農族人。攝影/康椒媛20091012

訪問者:想請教村長,從下山後到現在選擇永久屋的過程,大概的情形.

村長:

我們從山上下來後,村莊分兩邊住,一個是旗山內門順賢宮,一個是佛光山的禪淨中心,分兩邊不好做事,有人就主張說,要到路竹教會,那是民族教會的姊妹教會,但那時候我們考慮自己人數太多,教會不好接待,所以就決定接受政府安置,把兩邊都一起在遷到現在的工兵學校。

還分成兩邊安置的時候,大家就開會,協調未來路怎樣走?山上很危險怎麼辦?所以一開始的時候,大家就決定說要組合屋,不是要永久屋,組合屋的地點有三個選擇:圓潭的台糖地、五里埔、杉林月眉農場,大家就表決要去月眉杉林,結果組合屋材料都進來了,紅十字會把材料都帶來了,結果縣長來了,說組合屋不適合夏天住,冬天來也不好,然後就有傳出說大愛(慈濟)要蓋永久屋,所以大家就傾向要住永久屋。

在考慮永久屋的時候,居民也是想回去,所以就要求說要有公正單位去鑑定,部落是不是真的危險,經過營建署去鑑定,真是危險,村民的心就比較堅決,那就選擇永久屋,但是有些村民就說還不夠肯定,就要求孫主委(原民會主委孫大川)再召集專家鑑定,孫主委有來,也說實在不安全。

現在我們民族村有148戶,錫安山那邊有6戶要下來。政府有答應我們,說村莊不拆掉,也不徵收,也可以回去工作,只是家不能住,要進去睡午覺的話,要先看一下有沒有警察在旁邊,沒有的話就可以進去。

如果我們的台21線搶通的話,以後月眉農場回山上只要40分鐘(現在要繞道4個小時),我們就可以住在山上,每天回去務農,總統、縣長、還有院長都有說,你們可以回去種作物,我們目前最需要的收穫就是種生薑,還有梅子每一年都要收一次,芒果一年收一次,整理打藥下肥,麻竹筍一年都要收一次,都要回去整理。

訪問者:村長,您說的這些,有政府的書面資料嗎?

村長:沒有,但是政府有口頭答應

訪問者:

10月8日的時候,那瑪夏說明會有發一張文件,政府現在有決議說,如果部落是被評估為「不安全」的話,土地要降限使用,就是說會管制的比現在嚴格,然後如果有得到永久屋的話,可保有原鄉土地所有權,但是不得住人,僅得作為部落共同文化資產,其用途得由部落討論決定。

不知道村長有看過這個文件嗎?如果按照這個文件的話,房子是變成部落的共同資產,然後耕作,如果按照土地分區使用模式,只有「農地」可以務農,但是大家現在應該有很多耕地,都是「山坡地」,那將來還可以繼續務農嗎?

村長:

有這份文件嗎?你這張借我看一下,(村長去戴上眼鏡),有這個規定我怎麼不知道?縣長跟主委就是說,可以務農啊,他們說,只是在山下多了一個房子,其他都沒有改變,山上房子是說不能住人,可是主委有說,只要看一下沒有警察就可以進去睡午覺,現在要變成「部落共同的」,那就不能進去啦,這怎麼可以?縣府要給我們一個保證啊,都沒有白紙黑字,要不然我們都是文盲,不務農要作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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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長透過訪問者的電腦,閱讀該份文件,該份文件內容,請點選這裡下載閱讀。 [3](攝影/康椒媛10091212於工兵學校)

訪問者:

再請教一下村長,有報導說,現在民族村要申請永久屋的房子,有90% 沒有建照,所以不能申請,那這件事情村長知道嗎?

村長:

鄉長講過,只要有村長帶幾個鄰長去求證一下,不要說一定要有建照,但是我要再去鄉公所瞭解一下,政府叫我們遷村,為什麼還要找這個麻煩,希望政府趕快幫忙,要不然當初就不要叫我們遷村嘛,這樣好像有矛盾。

訪問者:關於永久屋的坪數和未來的規劃,不知道村長這邊知道的情形是怎麼樣?

村長:

他們就是說,只要有簽意願書的都可有永久屋,然後有分成14坪、28坪、34坪,然後每個年滿20歲的男生,都可以另外有一間,或者去住28坪,因為這樣將來結婚才有地方住。

訪問者:

村長,營建署那邊10月6日有開會,已經有住的標準,好像沒有說,20歲以上的男生可以另外有一間房子,或者是搬去28坪的,只要2人以下,應該就是14坪,您這邊有政府的說明文件嗎?

村長:

沒有,但是他們都這樣說。那我要來再去問。政府都沒有給我們白紙黑字的保障。

訪問者:

想請問村長,您覺得,為什麼這一次部落會吵得那麼嚴重,你覺得不搬去永久屋的那邊的居民,他們不高興的原因是什麼?

村長:

因為他們不欣賞我,才會造成他們不想遷村,然後他們對「程序」的想法不一樣,好像沒有正式開會,就變成「誰是誰的那一邊」。

到今天我跟他們講,你不登記的,你就站在另一邊,不要講話,登記的就跟我來,你自己作決定,不要在後面搞破壞,不能因為有認識幾個媒體,就暴露自己的觀感,這樣會破壞整個團體。

像目前有一些堅持要回家,我的看法是,就是不安全,怎麼回家?如果回家的話,就沒有機關單位幫你了,至於30年後50年後,如果變安全了,我想後代還是會回去。

所以台21線一定要通,我們才能回去山上採收梅子,但是政府一定要給我們白紙黑字,要不然住進去之後說不能種山薑、芒果的話,那我們怎麼辦?

二、沒有選擇搬去永久屋的人的想法

受訪者:

民族國小老師謝綺燕,民族村的媳婦,民族村重建委員會成員打亥老師的太太。

那瑪夏鄉代表李惠民

村民林春福(年輕族人,目前就讀明道大學)

採訪者:康椒媛、歐陽毅、馮小非

整理整理:馮小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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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代表李惠民(攝影/康椒媛10091212於工兵學校)

採訪者:可否請兩位談談說從山上撤下來之後,到現在選擇永久屋的情形

李惠民代表:

我們一開始被撤下來,在佛光山的禪淨中心,還沒幾天就已經有人在作永久屋意願調查,大家還沒有思考空間,當時認定可能會不去,急需有安定下來的地方,所以慈濟意願書下來,很多人就都簽了,大家的想法很簡單,想說外面有房子住,但是可以回去耕作。

但是意願書的第一個版本說,不能再回原居住地居住,我們看到後,心理就很擔憂,那時候就有人問我要不要簽,我說再來看,那時候還沒有非常同意或拒絕去大愛屋,只是怕會不會簽了這個,一手拿大愛屋,一手要放棄房屋所有權。

後來縣府就說,把那句「不能回原居住地」拿掉,改成「不能從事破壞水土保持」的工作。但是那時候政府也沒有任何計畫,我們會很擔心,這部分會不會是陷阱,所以我們就拒絕去簽,但是大部分人還是把意願書簽出去。

我們本來想要住組合屋,再慢慢思考部落將來如何決定,我們8月20幾日才去看了組合屋的情形,政府卻臨時喊卡,隔天就要看軍營,再隔天就遷了,連禪淨中心的師父也是到我們要遷的前一天才知道,他們也覺得怎麼那麼倉促。

到了工兵學校後,慈濟人就天天來,穿梭在族人中,請大家簽意願書。每個人狀況不同,立場不同,問題不同,有人很強烈需要山下有一棟房子,我們可以體會這樣的狀態,可是大家還是有疑慮,因為政府都沒有作任何的承諾或計畫步驟。

我們本來自己成立了自救會,到這裡變成重建委員會,有一次慈濟作了說明會,村長幹部去了,他們開完會回來以後就說,房子很棒,就很強烈的要推永久屋,也說跟慈濟講好了,相信他們做出來的任何承諾。

但是我覺得我們的對口應該是「政府」,而不是「慈濟」,我們是很擔心,選擇永久屋到底會不會需要付出什麼代價,但是政府都沒有講,所以後來就跟部落有一些不愉快,很多族人甚至覺得,我們妨礙他們得到永久屋。

因為每次開會的訊息並不是很清楚,縣府或相關會議,不管任何會議,應該是充分訊息傳達,但是我們我都不知道,感受很不好,因為我們有很多質疑,需要有很多白紙黑字的地方。

所以上次總統來,我跟他說:

「你們說的話會傷我們的心,你們白紙黑字出來的話,才會安我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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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國小的謝綺燕老師,民族重建委員會打亥老師的妻子(攝影/康椒媛10091212於工兵學校)。

受訪者:你們對永久屋方案有疑慮的地方是什麼?

謝綺燕老師:

我們會想說,遷到山下後,部落的發展性在哪裡?生活工作的態度、整個習慣方式,跟平地不同,強強烈的不一樣。我是平地人,媽媽務農,我知道平地人農耕的方式跟原住民地區很不一樣,他們是粗放式的,噴農藥或精緻耕作都很少,梅子樹都幾十年以上了,要採收才去砍草,沒有精細農耕方式。以這種方式如果來到山下,要如何以農耕保障生活,也沒有那麼大的地,但是族人沒有想那麼多。

而且慈濟一直來遊說,不斷承諾我們的族人,只要族人開口的,慈濟都說好,慈濟說,只要20歲的男孩子都可以有一棟房子,也有透過廣播公開講,所以族人都很高興。只要慈濟講的話都是ok的,沒有顧慮。

我們常跟族人講,到時候的決策權都是在政府單位,不是慈濟,但是從一下飛機,他們就被灌輸說,慈濟就會幫我們蓋永久屋,都是ok的,不會失去山上的任何東西,這些都是免費給你,好像政府免費幫我在山下蓋一棟房子,其他都沒有變化,族人當然都很高興,都說好。

如果真的可以是如此的話,最好不過,誰會想要拒絕這些?但是慢慢的瞭解後不是這樣,拿了永久屋之後,是很可能會失去山上的東西,但是族人都沒想那麼多,

所以當狀況跟族人想像的不同的時候,他們甚至說,我們是破壞份子,是我們去收買了媒體與政府,要求要有建造才能領永久屋,害他們拿不到永久屋。

我覺得今天不論什麼方案,不論是誰講的,應該要說清楚,如果有真正的決定出來,應該要讓我們多知道,可是目前政府除了「八八重建報」之外,都沒有給任何明確的文字,如果有任何決策的事情,應該要讓受災的地方知道,我們才是災民,需要知道未來的走向。

我們沒有選永久屋的,在這裡都很辛苦,很多人都有接到電話說催促簽意願書,他們說,如果你們不去住,動作會比較慢,大家一起去比較快,如果今天我跟你講,有幾個人不答應,因此就會影響你們的權益,那當然大家就會很討厭那些不合群的人。

村長後來都有廣播說,叫大家不要上網發言,說這樣會影響我們。

李惠民代表:

剛時剛下山的時候,本來是有共識的,剛下來成立自救會,來這裡組成重建委員會,現在形同解散,變成這樣有矛盾,我們也是很痛苦。

但是我們還是一直告訴族人,如果不清不楚就遷下去,萬一後果是不能改變的呢?我們一直希望能有白紙黑字的得失分析再作決定。來到山下,也許幾個人可以過的下去,大部分的族人不會超過3年就會回家了,到了山下上,你要靠什麼生活?

其實最適合住在山下的,反而是謝老師跟打亥主任,他們的收入都是ok的,我也跟其他族人說,打亥主任應該是很笨的,幹嘛窩在這邊跟我們那麼辛苦,他們也可以不要管這些事情啊,他們也可以不需要跟我們住在營區啊,還可以跟政府申請租金補助,他們是「老師」耶,頭腦都ok吧,實在是希望幫助族人選擇對的東西,現在如果不講的話,會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主委要我們自己決定,你認為部落安不安全,你可以說他是安全,也可以說他是不安全,如果覺得不安全,這塊地建地還是你的,房屋就不是你的,但是不會被剷平,以後的話,就會變成部落的文化產業,如果部落覺得是安全的話,你可以住在那邊,可是如果有發佈訊息,危險的時候,是會被撤下山的,但是你可以住在那邊是ok的。

主委就問我們,你們就自己覺得,部落是安全的嗎?村長就站起來說要表決,打亥主任就說:

「我覺得這是程序的問題,這是部落大事,不能草率形式,總要有正式的程序出來,總要發通知單,也不是大家都知道有這樣的事情,講好什麼時候開會,有簽到簿,有開會紀錄,做成決議後再把記錄送上去,這樣才有保障」。

如果部落已經分成兩邊,但是我相信不久,他們就會回部落了,三年內就會回來了,如果住進永久屋之後,想要回家的話,也可以註銷,就可以繳回給政府,但是回去的話要自己蓋房子,我們就先在那裡等他們回來。

受訪者:

謝老師,你覺得下山對部落的未來會有什麼影響嗎,如果回山上,小孩子的教育會怎麼處理?

謝綺燕老師:

以前學校還在山上的時候,部落對文化的傳承推展就已經很吃力了,因為已經習慣完全使用主流語言,整體生活也跟以前有很大的差異,加上很多的家庭並沒有那種決心,在家裡面教育孩子族群文化語言,所以小朋友會講布農語的很少,如果你又到主流社會去,這不只是文字撰述,而是整個環境的問題,無法貼近語言原有的環境。

我們校長說,學校跟著部落走,至於是跟哪一個部落走,可能就要再看。如果到了杉林月眉農場,並不單單只有我們一個民族,那就是多元族群,甚至會不會被打散去其他的國小都還不知道,當漢人與原民交雜之後,我對文化傳承的感覺是比較不樂觀的。

我覺得杉林的永久屋,就是一個房子,如果為了房子失去了一個「家」,那就很可惜。

我的小孩也一直說想回山上,我有跟他們說,如果我們回去,同伴會很少,就沒有同學,我小孩說沒關係,我要回去山上,回去比較好。

可能將來如果真的回去的話,如果民族沒有學校了,就帶他們去隔壁的民權唸書。

訪問者:春福,你是年輕人,為什麼會選擇想要回部落生活?

林春福:

我只想回山上,不習慣山下的生活。國中在外讀書都要花錢,在山上比較自由,
在山下都只能在房間打電腦,在山上都在烤肉,釣魚,打獵,晚上的時候,老人家都在泡茶,我們就在旁邊烤肉,一小條烤一整個晚上,就一邊講話,我可以連續烤一個禮拜。

八八水災前,我才跟山上的朋友一起去獵到一頭山豬,本來約好八八那天還要再去一次,可是就坐直昇機下來了。

未來的話,可以去考公務人員,也可以當農人,如果真的永久不能回去,就沒有家鄉,也沒有祖靈地,這很難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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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就讀大學的林春福與部落的小孩子。(攝影/康椒媛10091212於工兵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