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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拉克災區、農鄉重建與我

編按:本文為本網記者應「上下游新聞市集」 [1]邀約寫下的文章,分享擔任莫拉克記者這段期間,看見的農村情景,以及對自己穿梭在都市與鄉村之間的心情。轉載於此,和莫拉克的讀者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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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上下游的邀稿,請我寫一篇主題是「青年援農」的文章,我自然是十分願意,但聽到題目如此,又教人實在不敢任意答應。

擔任莫拉克獨立新聞網記者迄今超過一年,雖然重建區域均以農鄉為主,也寫了幾篇農業重建與災區食物的報導,我實在不覺得這樣就能稱得上「青年援農」。在台灣的大地之上,必然有很多年輕人比我更紮實、更認真地在支援台灣農業,也比我更有資格被放進上下游的援農專題裡,我在這一年來所發生的故事,其實一點也不符合青年援農的正面形象。不過,這也許並不僅僅是發生在我身上的經驗,僅希望這篇一點也不熱血的文章,能夠給同樣感受的人一點安慰、一點重新出發的可能性。

是鄉下的小孩,還是台北的小孩?

許多人都知道,其實進南部農鄉駐點採訪這件事情,讓我產生相當嚴重的適應不良。這故事要從我的身分認同與現實之間的小斷裂開始說起。我的家鄉在澎湖,不但符合鄉村的基本定義,而且還是鄉村中的鄉村,海上離島。一直到去年為止,我都對自己愛鄉與認同澎湖人身份的心意毫不懷疑;我也相信,若不是因為家族堅持從小學就送我來台北唸書(雖然我每年九月都必定在馬公機場哭鬧著要回澎湖唸小學),我一定會成為在澎湖陽光下奔跑、大學才離鄉的「純正」澎湖子弟。

但人生並不可逆,青春也只有一次。最終我與許多澎湖子弟一樣,從小便被送離了家鄉,來到台北求學,直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再長期生活於澎湖的經驗。雖然心中一直默默討厭台北,也總是在他人見問時,堅持自己是澎湖人,但在台北生活的十餘年歲月早已洗去了大部份—也許曾經短暫存在我身上的—鄉村記憶,只是我從來不知道而已。

一直到我於莫拉克新聞網上任的第一個月,基於認識環境與當地工作者的心情,報名了旗美社大的農村工作坊。當時,我仍然天真地認為,我一定可以在鄉村地區工作愉快。甚至在講師提及澎湖鹹小管這道菜餚,有學員表示「以前都覺得這小管好鹹,後來才明白其中滋味」時,心裡默默地得意:「哈哈,我可是從小吃這個長大的,一直都覺得很好吃呢!」這就是我從小到大的驕傲與誤信:我是澎湖人/鄉下長大的,我不是台北人/都市人。

不過,後來才知道,當天的我,也不算是完全認知錯誤。

後來一年的日子裡,我開始在莫拉克災區中的六龜與甲仙進行採訪、記錄與報導。騎著摩托車奔馳在荖濃溪/楠梓仙溪畔,在不斷地迷路、回頭、電話連絡受訪者與停下來等待午後雷雨過去的路途上,我才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然忘記了鄉村生活。

去年的日記裡,我好像還寫道:「……明天又要出發去高雄,心裡仍然覺得累而抗拒。陌生的房間,不安的睡眠,破碎的公路,無理的暴雨,遙遠的村落,還有,新朋友們在受苦之後,偶爾懷著悲傷的眼睛,讓人疲倦至極……」諸如此類絕望的紀錄。

這樣的故事一點都不合「青年援農」的格,以駐地為工作承諾的青年,竟然要奔回台北才能得到安眠,讓身體與心理都得到休息。這樣的情形想必會得到許多嘲笑— 畢竟當你要做點不合時宜的事情時,總是免不了得到嘲笑—一個在台北參加社會運動、對現代城市文明總是抱持懷疑、來台北生活了十幾年還堅稱自己故鄉是澎湖的人,竟然最終要回到台北的租屋處才有辦法好好睡覺。這樣的情形實在無法牽拖、無可逃避,其傳達的訊息只有一件:我已經不是那個在機場哭著要「回家唸小學」的五歲澎湖小孩,而是一個標準的二十五歲台北研究生了。

台北,這個馴服了無數城鄉移民的城市,終於也馴服了我,在長長的時間裡一點一滴地抹去我回鄉的路徑。儘管每年寒暑假(現代學校送給孩子們的放風時間)回到鄉間,儘管偶爾仍然討厭台北,儘管在大學時代(到現在也是)為了那酷似漁村傳統建築的樂生院奔走吶喊,儘管小時候天天發誓長大以後(指涉意義不明)要回澎湖工作;但是,在高雄鄉間蜿蜒的山路上痛苦地心想:好想「回台北」睡覺的時候,我才發現,於當下的我而言,回鄉的路已經完全地變了模樣。正如被莫拉克風災侵襲沖蝕過的大地一般,儘管物理空間沒有消失,從小到大的熟悉路徑卻已然消失了。

在這樣痛苦的覺悟與身體的諸多不適應之下,我還是繼續待在莫拉克新聞網工作。漸漸地,我發現於我而言,這工作最令人開心的部分,是被受訪者請吃東西的時刻。

被食物安慰的南方經驗

我在美濃的租屋處騎車,到六龜或甲仙均要半個小時以上,有時候往往在外解決午餐。六龜與甲仙的市區均有一些餐廳,不過若必須到市區以外的村落採訪,非假日的村莊裡往往一間小吃店也沒有。這時候,幾乎所有的阿伯阿嬸都會熱情地留客吃中餐:「反正阮這邊也沒東西吃,而且,已經開始下大雨了捏!哩就留下來吃吧,順便等雨停。」

在無數次這樣熱情的邀約之下,午餐時間成了我最開心的時刻。不只為了有地方解決午餐,兼等惱人的西北雨停;實在是農家的菜色重用豬油,樸實鹹香,相當下飯;飯後主人還會拿出當季鮮果招待—如果不是主人家自己種的,也必定是隔壁鄰居送來的。

六龜與甲仙是南部著名蔬果產地,金煌芒果、珍珠蓮霧、龍眼、百香果、荔枝全都香甜芬芳,美味無比。可能是我大吃大喝的樣子帶給大家相當的成就感,許多阿嬸通常還會拿出自己醃漬的農產加工品加碼分享,舉凡私房泡菜、果乾、果汁、蜜餞、山茶也通通拿出來,進了這個陌生年輕記者的五臟廟。

這些地區的農家與台灣其他地區相仿,通常只有老人家在家耕種,房子裡瀰漫著子孫偶爾回來暫住的訊息,我對這些家常食物大快朵頤的行為,恰巧是一個孫子對阿公阿嬤應盡的義務:把他們用心準備的自家土產吃光光,並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一頓中餐吃下來,往往讓大家放下了訪問/受訪時的緊張與生硬—每個農人講起自己的田地與食物時,往往是最自在、最放鬆,也最容易出現值得記錄的話語的時刻。

漸漸地,我的背包裡越來越多農家送給我的農產品,也交出了幾篇關於小農重建與災區食物的稿件,開始對於自己的採訪區域越來越熟悉(自然不完全是因為吃),慢慢地跨過了「我到底是不是應該辭職啊?」的階段,平安度過了身在南方的第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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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龜是南部著名的蔬果產地,農友災後努力攜手重建

走到今天,再度回顧去年旗美社大農村工作坊裡的「澎湖鹹小管」事件,雖然一方面足證我去年的自信實在禁不起現實考驗:即便在美濃、六龜與甲仙受到大家熱情而妥善的照顧,我卻早已慣於做個台北人,若要「回鄉」,必定是一段披荊斬棘重新開路的、最最遙遠的旅程;但另外一方面,我的自信也非全是空穴來風,食物與味覺,是我全身上下唯一仍然記憶著鄉村生活的地方。

我不特別眷戀台北的西洋排餐、速食飲料,唯獨欣賞一個用豬油香煎的傳統荷包蛋。在現代性與城市生活如土石流一般,徹底沖洗侵蝕掉我在澎湖長大的兒時記憶時,唯有這些農家小菜,是我熟悉的老朋友。我想起我們家,雖然在台北買了公寓大廈,也順利地將小孩一個個送進台北的大學唸書,卻常常喜歡用新式大烤箱烘烤臭臭的魚乾,一邊烤,一邊流口水,旋即把那在都市標準中臭腥不可當的魚乾連撕帶咬地啃光光,空留一屋子海風野味。

當然,我們並不應該懷抱著鄉愁說,這樣就夠了,儘管我們一步一步地拋棄了鄉土,頭也不回地迎向了現代文明,起碼還有鄉土風味餐陪著我們。只是於我的經驗而言,味覺是最後的堡壘,食物是改變的起點,讓人有力氣帶著無法適應鄉村生活的身體,繼續抵抗台北生活於我的馴服。

上下游的創站理念是為台灣的「食物與小農」作一個銷售與理念交換的平台,於我這個貪吃的故事恰巧遙遙呼應,因此不以為醜,寫下此文。也希望拋磚引玉,給那些有志回農,卻與我同樣苦惱於自己實在有夠嬌生慣養的青年們一些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