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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讓山區災民,成為日後平地遊民

「之前我們好不容易見到馬總統時,我就跟他說,不要看我現在好好的,我以後可能會變成社會的問題、麻煩製造者。」

Anu(李惠民)是那瑪夏鄉南沙魯村(原民族村)村民,風災時,全家幸運地逃過一劫。俗諺雖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但風災結束至今已整整4月有餘,接連而來的救援、安置、補助、抗爭,非但將Anu搞得疲憊不堪,而南沙魯村在災難結束後的團結氣氛,至今也已全然瓦解、分裂。

面對未來,Anu只覺得茫然;「如果未來真的得到平地永久屋生活,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賺錢養家…我懷疑自己能在平地好好生活」,Anu嘆了口氣,幽幽地說。

「政府為何就是不懂,我們爭取的不是『房子』,而是『家』?我們關心的不是短暫的補助,而是未來生活要怎麼延續」,Anu的哥哥Pakou簡單明瞭地點出問題的癥結。

家毀山河破

南沙魯村位於高雄縣那瑪夏鄉南端,由民族、雙連屈及錫安山3個部落組成。貫穿本村的台21線,是那瑪夏鄉的主要對外聯絡道路,經南沙魯向西南行約25公里至甲仙後,可轉接台20線,西往玉井,東往桃源,使得南沙魯成為重要的交通銜接口。

除少數公務人員及商家外,多數南沙魯村民以務農為主,主要作物包括麻竹筍、生薑、梅子、芋頭、芒果、蔬菜及少量的咖啡。Anu說,只要有土地,原住民就有辦法自給自足生活。然而,另一位年輕村民Aziman(林春成)則說,許多年輕人未必懂得,或願意務農,在部落沒有工作機會,所以也有不少人平常在平地討生活,僅在有空閒時得以回部落喘口氣。

今(2009)年8月9日下午5點左右,編號DF004高雄土石流潛勢溪流直擊民族國小,造成南沙魯2/3部落面積遭到土石掩埋,主要聯外道路(台21線)亦遭沖毀。

9月6日,行政院莫拉克颱風災後重建推動委員會召集大批地質學者、技師工會等專業人士,開始進行初次受災部落後續居住安全評估,並在短短7天內就完成了64個受災部落的評估工作;其中,超過半數(48)的部落被評定為不安全區域,南沙魯亦被列入不安全名單中。

南沙魯村初堪報告結論與建議:

民族村遭南側土石流(高雄 DF004)之衝擊,土石溢頂流入聚落內,緊鄰河岸建築物均嚴重受損,主外聯外道路(台21線)遭沖斷,集水區上游邊坡嚴重崩塌,若未經整治,土石流再發之機率甚高,現況安全堪虞。

需要重建的不是房舍,而是生活

「剛開始我們這些倖存的居民,真的也被嚇到了,大家都認為要遷村。」Anu回憶,當初風災結束時,楊秋興縣長不但在第一時間表示要協助南沙魯遷村,還承諾村民「決不會失去原鄉土地、房舍」。「那時候,我心裡想說賺到了」,Anu坦承。

然而,隨著初堪報告出爐,中央重建委員會逐步釋出「經評估不安全區域,將劃設為特定區域,相關土地、道路將降限使用」、「遷村居民可選擇入住慈濟永久屋,但不具土地所有權,且需放棄原鄉土地,原屋舍並不得居住」等訊息後,讓楊秋興的口惠與現實的落差,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南沙魯村民驚覺,未來,他們不但回不到原鄉,還得在平地生活了…

「那時候我才發現,我們根本沒有賺到…」,Anu質疑,犧牲原鄉的土地與生活形態,卻無法讓災民重建記憶中的家園,只能換來一棟不會永遠屬於自己的房子,,形式還不能自己決定,對災民來說算是哪門子的「重建」?

長期來看,無論是選擇入住部落混雜形式的慈濟永久屋,或是在外租屋,部落文化的差異衝擊、族人的離散,都會造成原生文化的消逝。短期來看,受災原住民的燃眉之急,則是住居地點、生活形態改變後,要如何維持生計。

「住的方式很簡單,但我們未來要怎麼謀生?」Anu指出,原住民普遍教育水平偏低,大部分以務農為生,失去土地之後,就只能跟就業能力相對強勢的平地人搶飯碗;「搶得贏嗎?」,他問。Anu強調,只要他能保有原鄉的土地,隨便蓋一棟鐵皮屋他也能繼續在山上過舒服的日子。

「在平地生活很辛苦,每個月3萬元的薪水,只能勉強養活1個人;在山上,部落居民都會互助、分享,有時候小孩跑出去玩回來,甚至會說在別人家吃飽了…2萬塊錢就能搞定一家人生活了」,Anu說。

Aziman(林春成)也是南沙魯村民,今年24歲,自屏東機場退役後,仍選擇在平地打拼掙錢;現在他在鳳山一家倉儲公司上班,每個月薪水近3萬元,「但其實也只夠自己開銷,餬口而已」,他說。

Aziman解釋,其實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留在山上生活,但山上沒有適合自己的工作,只得到平地打拼。他認為,山下的生活對年輕人來說其實還可以,很多人跑去從軍,或是擔任公務員,但對中、老人來說,現在才想到平地跟漢人搶就業機會,根本沒有競爭力。

對Aziman這樣的離鄉青年來說,原鄉是他們在熬過每週辛苦的工作生活後,一個可以放鬆,洗去工作疲憊的地方。

然而,未來原鄉的土地很可能被劃定為特定區域,村民的土地會被政府以每坪僅10幾元不等的價格徵收,返鄉道路更會被降級成丙級產業道路。對南沙魯村民來說,返鄉生活的心願就算不是奢求,也將會是一段難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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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被安置在高雄陸軍工兵學校中的南沙魯村民,經常在閒暇時,待在戶外閒聊,但隨著遷村與否的歧異越來越大,爭吵的事件亦時有所聞。

分裂的傷口

目前對南沙魯村民而言,最大的問題,可能就是村民間意見的分裂,持續在災後的傷口上擴張。目前南沙魯村民全部被安置在高雄縣陸軍工兵學校中,但村內已針對要不要入住永久屋一事,分裂成正反兩方。

「說到底,其實沒有2派,大家都是同一派,也就是最後要回原鄉重建家園」,Anu強調。然而,目前以村長劉金和為首的一方,認為地方官員口頭上都有承諾「決不會失去原鄉土地、房舍」,就算入住慈濟永久屋,也可以自行返家耕種,這2、3年生活不會有問題,未來也能夠返鄉。

反對的意見則認為,中央重建委員會的書面報告上,其實已經白紙黑字載明了遷村、入住永久屋,以及部落被劃定特定區域的後果,但贊成的意見,就是一心覺得官員會講信用,口頭的承諾一定會成真,村民可以在平地多賺到一棟房子。

舉例而言,特定區域劃定辦法第2條第1項第7款載明:「『河川有生態環境退化或危害河防安全之虞地區』劃設為特定區域並遷村,汛期間禁止居住及使用,平時限制居住及使用。」

此外,根據行政院重建委員會於11月19日發表的新聞稿中,也注明「對於劃入特定區域原住居者,政府將辦理後續中期安置以及永久屋興建配住等,特定區域內房屋不得住人,原則拆除,但後續將由部落共同決定是否作為部落公共財,以及其使用與保留方式。」

換言之,無論目前還在部落中的房舍會不會被拆除,未來南沙魯村民很難重返過去的部落生活了,因為土地、房舍的使用,都將由政府明訂限制辦法。

「問題在於,現在我們怎麼去跟村長溝通,他們都不想聽,並認為我們這群想回家的『少數人』都在亂講,還會妨礙他們取得永久屋」,Anu難過地說。目前村內贊成與反對遷村的意見大概是9:1,營區內也時常傳來雙方溝通不良的爭吵聲。例如,在採訪進行的同時,坐在附近的村民就傳來使用布農族語吵架的聲音。

Anu說,「剛剛那個人跟媽媽說,以後如果一家人住在一起,他一定會殺了媽媽,因為他覺得現在家裡土地分配的方式不公平,未來政府徵收後,會對自己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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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u說,未來如果真的要到平地討生活,他沒有自信賺足夠的錢養家,同時也對孩子的未來感到擔憂。

山上有遊民嗎?

「講來講去,我就覺得現在我們會變成這樣,中央、地方政府,還有慈濟都要負責任」,Pakou氣憤地說。他認為,每次公部門舉辦公聽會,看起來都是要聽災民意見,但最後往往也只是聊備一格,徒具形式,災民的意見都沒有被採納。「結果還不是我們每次有去抗爭,他們才又作一點事情」,Anu補充。

Pakou表示,其實世界展望會也有明確表達想協助南沙魯進行原鄉重建的意願,但政府不知為何,就是堅持要和慈濟合作,在平地建造永久屋。「我們這邊的災民,真的就是每天被慈濟的人包圍,10個人圍1個人一直講一直講,你有質疑的話,慈濟的人就說上人一定會想辦法,不然就一副『我們是來幫你的,幹嘛不接受呢』的態度…今天我們村民會分裂,就是他們要負責」,Pakou無奈地說。

他感到不解的是,為什麼今天一個真心想幫助別人的人,卻不懂得和對方溝通,尊重對方的意願呢?

「你有看過山上有乞丐、遊民嗎?」Anu在受訪時,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很顯然,這不是一個問題,而是受難原住民害怕到平地生活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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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原民會、勞委會職訓局已陸續在災民安置場所開設課程,讓原民發揮原本就具備的工藝長才,製作木雕、藤編、服飾商品販售。然而,這是否是長久之計呢?

延伸閱讀:民族的兩個世界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