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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永久屋想家(1)什麼是永久屋?

編按:莫拉克災後重建與其他災後重建最大的差異,為政府提出了「永久屋」這樣的政策作為,而從政策形成至定案,不超過一個月時間,決定了莫拉克災區重建的方向與命運。在莫拉克三週年,我們簡單整理永久屋政策的形成歷史,也將介紹災區重要的永久屋聚落目前的最新情況。本文為系列之(1),完整歷史過程將於「在永久屋想家─永久屋政策與人的故事」書中有完整篇幅,有興趣的朋友請點選這裡。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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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久屋是台灣獨創的一種災後安置方式

永久屋,是莫拉克颱風過後出現的一種災民安置方案,是一個由台灣獨創、史無前例的災後安置方法。

有別於台灣過往提供「組合屋」臨時安置居民的舉措,莫拉克災後,在政府的支持與慈濟基金會的主動提案之下,由數個台灣夙負盛名的大型NGO官民合作,提供坪數與樣式固定的房屋,提供受災戶在平地「永久安居」的住所。

這樣的提案乍聽起來相當誘人,尤其在居住壓力日漸高漲的台灣,誰不願意得到一棟嶄新的免費房屋?但在「贈與」災民永久屋的同時,政府與部分NGO傾向以「永久搬離原居地」為條件,希望受災民眾不要再返回故鄉居住。這樣一來,永久屋的「永久」其實隱含了雙重意義:送你一棟房子,讓你「永久」居於平地,卻也同時希望你「永久」放棄山上的家園,不再回鄉居住。

此一史無前例的永久屋政策,以台灣自90年代以來累積的「讓大自然休息」、「人不與天鬥」的思維為背景,以慈濟基金會在國內外行善賑濟三十餘年的清譽、組織與「營建能力」為物質基礎,復以2009年8月28日所通過的「莫拉克災後特別重建條例」作為「強制永久遷村」的法源依據,讓此一搬遷台灣中南部上百餘部落村莊、安置數千人、影響族群包括布農、魯凱、排灣、鄒族、漢人等迥異文化群體的永久屋政策得以成真。

台灣自日治時期開始,即常有統治者為了自身需求而強制搬遷原住民部落語漢人村莊的政策舉措,但因為一次巨型風災而以「官民合作」方式大規模搬遷受災民眾的方式,實在前所未見。在這樣歷史性的政策當中,許許多多的「個人」或「家族」如何反應?對於原本就面臨傳承困境的「部落」又造成什麼挑戰?災後的一千天裡,過去一度被稱為「災民」的人們每天都必須用生活來回答這個問題,每個人的答案都寫的不一樣,且迄今—應該—都還沒有人能夠正式交卷。

快速的以永久屋為重建主軸,引發的災區效應

永久屋政策形成得非常快。2009年那個令人心碎的八月還沒過完,慈濟基金會與行政院長就已達成共識,希望能夠一改過往使用組合屋提供中繼安置的方法,為災民提供「又快又好又能永久居住」的房子—重點是,別讓他們再回到危險的山上去了。被決定命運的災民們,此時可能連家人的生死都尚未確定,遑論對這個影響深遠的政策提出贊成或反對的意見。一張張「永久屋意願調查書」在營區隨著耳語一同流傳,原本就不諳與政府打交道的居民常常選擇「每個選項都勾起來」,或者「今天勾這個明天勾那個」—只因政策宣導內容天天在變,讓人無從決策、更怕選錯邊,只好通通勾起來。

更有甚者,因為慈濟志工不斷於營區勸人茹素的行為與其本身濃厚的宗教色彩,開始出現「入住永久屋以後不能殺豬、喝酒、吃檳榔」的消息,引發居民更大反彈。慈濟則不以眾生反彈為忤,持續推動勸人茹素、戒酒戒菸的宣傳工作,更加深了許多居民的反感與苦惱。

在一片困惑、搖擺與猜測的氣氛之中,也不乏心意已決要選擇永久屋或回鄉重建的居民。但若自家的選擇從小一起長大的部落族人相左時,該怎麼辦?政府可以用計算人頭與部落比例的方式來解決房屋分配的問題,但部落的「集體」意見或資源如何分配這種艱澀的問題,豈是算算數學可以決定的?混合著災後生離死別與財產損失的社會與經濟衝擊、搞不清楚國家重建政策的迷惘、被要求快速決定「到底要住山上還是山下」或者「要不要吃素且加入慈濟」的選擇壓力,每一個原民部落與漢人村莊都因此而爆發了或大或小的爭吵互罵,甚至因此動手互毆,原該是一同慶幸逃過大難的親朋好友,此時卻宛如敵人一樣怒目相視。

不明究理的外人看了,很容易直接下個結論謂之「災民分裂了」、「部落分裂了」。但若置身局外的人們都願意先把「分裂」這個標籤收起來,安靜地聆聽部落或村莊爭吵的內容,就會發現這些走過巨災的人們在緊迫的「快快快,下好離手,山上山下選一邊」的遊戲當中,其無奈與矛盾有多麼深沉而難解,如何是「分裂」兩字可以輕易解釋?

更有甚者,由於災後重建政策定調以「永久屋為主」,又深怕災民在中繼屋裡「一住住十年,浪費社會資源」,政府並未提供足夠的中繼安置讓居民喘息,而讓諸多家庭與單身男女長久混居於軍隊營區之中,成功地增強了居民選擇永久屋的動力。就算有生性十分隨遇而安、家中又無老殘病弱的災民願意將營區「當作中繼安置」來歇息、慎重思考未來方向,政府也於2010年1月21日—高雄杉林大愛村永久屋入住前夕—將大家「請出營區」,催促所有災民趕快做出選擇。

災區各地面對永久屋政策的反應

承受一連串政策工具的推促,又面臨中繼安置無著的困境,許多高雄布農族與漢人就在「根本要我們太快決定」的抱怨聲中,懷著複雜的心情入住杉林大愛村。面臨滅村之禍、根本無從選擇「回到原鄉重建」的小林村則有苦說不出:走過大難、痛失親友的村民都願意接受永久屋,卻不願意接受彷彿軍營一般統一規格、毫無小林特色的慈濟大愛村:「我們是滅村,所以一定要把小林村蓋回來,不願意淹沒在大愛村裡。」懷著自主重建的心願,小林村民最後分居三地,堅持以自己的方式選擇劫後餘生的生活方式。

在高雄居民於吵鬧聲中入住永久屋之際,屏東的魯凱族與排灣族則各有心事。許多部落長期面臨道路中斷與人口外移的困境,早有遷村他處的打算,只是誰也沒想到一場風災打亂了部落的遷村步調,所有「自主重建」、「覓地遷村」或「希望可以有耕作與祭典空間」等大小心願必須在「莫拉克災後重建」的主軸之下進行,部落的心願能夠符合法規與政策方向是萬幸,若有扞格之處,就得被迫放棄。「住進永久屋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從山上遷移到平地的族人努力申請永久屋,心裡卻忘不了那個已消失的家,家與屋子之間的連接,就在回家的路上來來回回的找尋著。」拍攝屏東長治百合永久屋記錄片<在路上>的導演余欣蘭、陳安琪便這樣描寫災後的族人心情。

台東太麻里地區諸個受災部落的永久屋之路,又與中央山脈以西的災區不同。台東縣境本身為一長期未得國家資源挹注與重視的偏鄉區域,是慈濟基金會「賑濟救災」經驗的起點。根據慈濟網站中的「上人開示」語錄中,這樣寫著:

民國六十二年,娜拉颱風襲擊東部地區,慈濟發起的救災措施,為往後賑災工作建立依循的模式。上人說,當時正值雙十國慶,強烈風雨造成玉里以南到台東大武一帶嚴重災情。山上土石沖刷而下,房屋被掩埋至只見屋頂;墳墓棺材也隨泥流散落滿地,令人驚駭!有的是新近入棺,全身完好;有的已半身腐爛;也有的已成一堆白骨……此情此景,甚是可悲。「這起風災,距功德會成立不過六、七年,雖然當時經費相當短絀、委員只有二十多位,但因不忍之心,仍將他們集合,表明要救災的決心!」

當1973年的國家忙於慶祝生日而無暇顧及偏鄉台東時,慈濟以民間力量動員救災,不但建立起慈濟賑災救濟的工作模式,也給予慈濟「民間可以代替政府救災」的信心。被中央資源所遺忘的台東,不只醞釀了慈濟的救災大願,也孕育出了許多自立自強、努力找回互助傳統的部落,不再任由外界擺佈自身的命運。隨著永久屋政策之風由西部吹向東部,各部落都以自己的方式與政策拉扯、談判,更在此一過程中找回更多「部落自主」的可能性。

災後一千多天的日子裡,許許多多的人們便在「永久屋」所給定的框架之下一步步離開災難、走上重建之路。隨著時光流過,許多永久屋的居民開始慢慢回鄉定居;也有三年之間仍然飽受雨災之苦的居民,欲申請永久屋而不可得;反目相罵的老朋友,開始漸漸原諒彼此,重新坐在一起吃肉喝酒;說到吃肉喝酒,我們才發現師兄姐勸人茹素向善的身影已經很久不見,大愛村裡開始出現檳榔攤與牛排攤販……

這些劫後餘生的生命所用心寫下永久屋與人的故事,尚未結束。(系列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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